第四十三章 突变(第1页)
那日后又过了许多天,一切终于恢复平静。公寓前再没有记者光顾,债主们也慢慢减少。对梅香和白金发来说,算是度过一劫。梅香不再情绪失常,可经此一事后,也挫败锐气,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。吸鸦片的习惯是戒不掉了,好在她有些余钱,勉强负担得起这笔开销。公寓里整日弥漫着奇异的香味,穿着丝绸睡袍的梅香穿行其中,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游魂。起先女仆还会被她的神出鬼没吓到,后来也适应了,变成与梅香一般的同类。梅香知道这次是白金发帮了大忙,又再对他殷勤许多。白金发如愿以偿地搬回公寓,但他对钱的来向三缄其口,梅香也没再追问,她只当是一场噩梦。两人再恢复同居日常,可之间总隔着一面无形的墙,看似亲近,实则疏远。
自上次陶沙“英雄救美”后,两人的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。望向彼此的眼神多了些什么。但因两人在一起时,都会有沈浪在场,旁人自是无法察觉着亲密气氛。沈浪呆头呆脑的,傻愣愣地生了陶沙几日气,却在陶沙请他吃了几顿食堂后,便和好如初。王冠龙对白月的不告而别没有计较,但也未再单独来找她。白月曾询问陶沙意见,是否把这件事告诉杨琼芳。陶沙见其苦恼模样,郑重地表示,既然你与王冠龙之间清清白白,便不用介怀与杨琼芳友谊的变质。但白月心里总是膈应着,觉得自己在欺瞒杨琼芳。所以两人出门时,她总拉上陶沙,若陶沙事务繁忙,她就会叫上沈浪。她特意避开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,就怕自己不坚定,说出那件事。可命运好像总是与她对着干,想要的得不到,不想要的偏要来。很快她便遇上一个必须亲自解决的危机,这件事情让她对亲情与爱情都有了更深的体会……
明星公司每到年中都会召开一次例行总结会。对于票房不高的电影公司,会议是提振员工精神,督促员工为公司创造更大效益的一剂猛药。而1927年的明星公司,正是如日中天之时。当时人才济济,资金充沛,大家一心只想如何创作出卖座的电影。因此当开会时,都当作普通茶叙,氛围一派轻松自在。张川笙也一改平日的严肃作派,更多的听取员工们的意见或建议。像白月这种没有什么代表作的基础演员,没什么话语权,只有旁听的份。但她毫不怯场,从一个部门窜到另一个部门,偷学了不少东西。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,她在陶沙身边停留的最久,看着陶沙滔滔不绝的发表表演经验,白月眼里都是崇拜之情。这一幕刚巧被张川笙看在眼里,他默不作声地又开始盘算起来。
白月就近坐在陶沙的旁边,她拿着那本《我的艺术生活》,还想要请教陶沙。“好了,各位。讨论的差不多,每个部门选一人来发表总结吧。”张川笙出声叫停大家的讨论,推进起会议的进程。“就……就先从演员部开始吧!”张川笙特意提高音量,“陶沙从制片组跨行当演员,表现很亮眼。就让他代表演员部做总结,大家认为如何呢?”“好!”沈浪率先激情鼓掌。“不错不错,陶沙可出演了好几部卖座的电影呢!”“陶沙长得俊美,演技又好,算得上我们演员部的代表小生!”其他演员附和道。“那谁算公司的代表花旦呢?”“宣小姐?”“我说是张小姐!”“张小姐忙着去美国结婚呢,可不在乎这点头衔。”演员们平日里八卦小报看得多,也免不了私下议论一番。白月见大家瞩目于陶沙,忙不迭地想退去后面,结果一不小心,书掉到地上,反而引起注意。“我看白月与陶沙外形挺搭的。下部戏可以考虑让他们扮演恋人。”一位年纪稍长的演员评价道。被人这么一说,白月好似被窥探到不为人知的小秘密,脸刷的红起来。会上都是交际丰富的成年人,见小姑娘被逗的不好意思,忍不住调侃起来。“又不是说媒,你怎么还害羞了?”白月坐在陶沙旁边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“这个年龄就该有这样的反应嘛,下部戏我倒是可以为白月写一个情窦初开的角色……”一位编剧边说,边煞有介事的在笔记上记着什么。只张川笙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,白金发注意到之后,连忙打圆场。“从演员部开始,是吧?陶沙,抓紧说吧!”陶沙急忙站起身,挡住白月的窘迫。“我认为公司可以多拍摄些其他题材的影片。因为我们在现实题材上已经赢得民众的喜爱。便可以乘胜追击,加强影片的‘社会使命和教育作用’。让民众看到更广阔的世界,让大家知道身为人应该有的更多可能性……”白月低头翻开书,正好看到书中所写的“真实反映生活,强调戏剧的社会使命和教育作用”这句话。果然,陶沙哥哥一直在实践自己的理想。白金发听到此嗤之以鼻,陶沙的想法是很美好的,实践起来可难度重重。光是搭景和道具这一块,都要花费不少成本。真是离开制片组久了,便忘本了。张川笙倒是不置可否,只是说会考虑下。轮到制片部汇报工作,白金发以每月拍摄的电影成本与每月的票房作比较,说明制片部以极小的开支创造极大的利益。张川笙本质是一位商人,听到这些已转换成金钱的数字,心里自是乐开花。公司的蒸蒸日上,对员工来说当然是好事,这表明大家有戏拍,有饭吃。唯有一人眉头不展,紧紧捏着手里的报表,表情凝重。
“还有哪个部门没发言啊?”张川笙问道,韩会计试探着举起手。“韩会计,怎么把你忘了呢?您可是我们公司的大管家。”韩会计是一个拘谨的人。大学读的会计专业,毕业后先是去洋行做事,后张川笙见她能力出众,特意将她请到明星公司。韩会计常与数字打交道,做事一板一眼,与白金发松散开明的做事风格形成鲜明对比。制片部偶有超支的情况,每次去财务部报账时,韩会计总会问的仔仔细细。小到一支铅笔,大到一盏吊灯的价格,都不会逃过她的火眼金睛。因两人办事方法有所不同,久而久之,白金发与韩会计渐生嫌隙。除非必要的场合,两人不会主动碰面。韩会计先是照常汇报上半年的财务情况,都是一些冗长的数字表述,外行人听多了便开始犯困。特别是坐在对面的白金发,肆无忌惮地打着哈欠。张川笙顾及大家情绪,急忙打断道:“若是没什么问题,这些报表就交给我会后慢慢审吧。”韩会计没有接话,也没有坐下,就那么盯着白金发。白金发被她看的心里发毛,别过眼去。“我还有一件事汇报。”韩会计难得主动发言,大家都吃了一惊。“我查公司总账的时候,发现有一笔钱没了去向。”“什么意思?”张川笙听到专业名词,有些茫然。“就是有人挪用公司的钱,做了它用。”一石激起千层浪,原本和乐融融的会议,因一桩丑闻而陡转气氛。各部门间自为阵营,纷纷表露清白。首先是办公室,表示是保障后勤工作的,与财务部打交道的时间甚少。演员部也表示,工作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摄影棚,很少有去办公区的机会。大家把矛头纷纷指向与财务部来往密切的制片部,小刘率先发声:“我们制片部没日没夜地累死累活。每天最早来片场,最晚回家。可没有闲情逸致偷公司的钱!”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。白金发脑子一转,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制片部的功劳可都是有目共睹的。不过有成语叫‘监守自盗’,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。”此话一出,财务部的几位同事立马据理力争,连不善言辞的韩会计都被气得眼睛圆瞪。“好了好了,别吵了!事情尚未定性之前,都不要胡乱猜忌,更不要随意传播。要是我明天看到这件事的报道,我就先开除那个泄密的人!”张川笙也想不到公司竟有人会挪用公款,但他不能乱了方寸,首先要稳住阵脚。“追查公款下落的事,我与韩会计会尽心去办。其他部门做好手头之事即可。明星公司资产雄厚,还不至于因丢失一笔钱就垮台。散会!”
此事一出,员工们疑心重重,谁看谁都像小偷。工作时除了日常问好,都正儿八经的做事。连最喜欢聊八卦的小刘见到白月,也是讳莫如深。不到两日,白月就受不了,拉上陶沙与沈浪去酒馆解闷。“怎么公司最近每个人都像哑巴似的,想找个人说话都难。”白月嚼着油酥花生米,发泄着怨气。“我比你更惨,我见着董师傅只能点头问好,要再多说一句,就催我去干活。”沈浪不胜酒力,每次来都是浅抿,更多的时候是以茶代酒。“那是你太闹腾,你们部门的人都受不了。”白月逮着机会就拿沈浪寻开心。陶沙对这种情况一向是不劝的,因两人只是呈口舌之快,感情丝毫不受影响。“这就好比是一家人……”陶沙在桌上依次排列出五颗花生米,“有一天母亲发现家里的红薯少了一个。父亲说自己没吃,弟弟说哥哥吃了,哥哥说姐姐吃了,姐姐说父亲吃了。那你们觉得,谁吃了家里的红薯?”“这和我们今天讨论的事有关系吗?”沈浪一脸天真地问道,顺手把五颗花生米抛高依次扔进嘴里。“耶,真准!”白月思索片刻,大概明白了什么。“陶沙哥哥,你的意思是说……公司里有人偷钱这件事,让人分不清彼此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,所以干脆什么话也不说?”“意思是没错。”白月在陶沙的点拨下,学会看事情不止看表面了。“简单来说,一旦怀疑的种子在心里生根,那什么话听起来都像是谎言。”
就在人人生疑之时,白金发却成为最清醒之人。因为公款正是他挪用的。那日在慌乱中将公章收到公文包里,白金发就产生了此念头。他一方面不想要梅香继续消沉,一方面也想要向梅香证明自己的能力。思忖片刻后,他制定出一个计划。他伪造了一份进货单,单据上的数额刚好是梅香需要偿还的债务金额。这份进货单需韩会计与张川笙盖章后,才能从公司账上兑出。他已经阴差阳错地拿到公章,剩下的便是找韩会计盖章。他知道韩会计多疑,于是差遣小刘通知韩会计去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会。等韩会计离开公司后,他乘中午之时,悄悄进进办公室,将财务章盖在进货单上。后以制片部着急要这笔钱开工为由,让财务部的出纳尽快付出这笔钱。出纳没有韩会计那么谨慎,被催的烦了,立马支了一笔现金给白金发。就这样,白金发在神不知鬼不觉间,为梅香还清债款。此等不光彩之事,当然不能告诉梅香。可恋人间一旦有了秘密,好日子便不会长久。起初白金发对此事还有些担心,他每月也会省出一些钱,想着年底总能将公款补上。可万万没想到,韩会计竟会在年中查账,而且多半很快会查到自己,白金发必须在事情生变之前将这笔钱还上。可还能找谁借钱呢?
白金发好了一阵,又恢复到之前忧心忡忡的状态。白月虽然什么事都会与陶沙分享,但与哥哥有关的,她总是羞于启齿。她知道哥哥对陶沙的不待见,所以在两人面前,她总是避免提起对方。是日下戏的早,白月想要与哥哥聊聊。可还未等她走到宿舍,就见到白金发跨上自行车离开。正是酷暑时节,谁会顶着午时的大太阳出门呢?白月来不及细想,借了门卫大爷的自行车追上去。偷偷跟了白金发几条街后,想到他也许是与梅香见面,速度放慢下来。正当白月踌躇时,白金发走进一家当铺。原来方才没有留意,自行车前的车篓中放了一个包裹。白金发将自行车停好后,抱着包裹走进去。白月怕跟的太紧,被哥哥发现,便在对面一家面馆等着。她等的快不耐烦时,白金发终于出来。她正打算迎上去问个明白,却看到当铺老板也随之出来。老板不耐烦地推着白金发,说道:“走吧,走吧,你要的价钱我们当不出,去别家吧!”“老板,我已经去过许多家。这可是上好的金表,您再掌掌眼!就多五十块银元,多五十块就行。”白月躲在一群看热闹的人群后,她还从未见哥哥如此低声下气过。“多一块都不行!走吧走吧,别挡我做生意。”老板这一下推的重了些,白金发摔倒在地,包裹也散开,白月隐约看见里面有一只金灿灿的手表。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,谁也没想着去扶白金发。白月正想上前,看哥哥往这边看,又赶紧躲起来。白金发弯着腰,将金表拾起,揣进裤兜。虽一瞬间的动作,白月还是认出这是父亲的金表。她还记得,这只表是哥哥去日本留学时,父亲送给他的。白金发应该很珍惜这块表,白月见他日日都戴在手腕。这么重要的表,为何会想要当掉?白月没有再去追白金发,她走进当铺。“老板,我想问问您,刚才那位先生当了哪些东西呢?”老板坐在柜台后,居高临下地问道:“咋了?你想要吗?我们当铺是有规矩的,没有当票,可一概不赎回。”见老板口风挺紧,白月换了一个问法。“是这样的,老板。”白月用手帕遮住脸,装作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。“刚才那位先生是我的丈夫,我一路跟踪他到此。还以为他出去会小情人,没想到来到当铺。谁知道他有没有把我的祖传手镯拿来当掉,转头给小情人花钱呢……”白月见吸引老板的注意,兀自“哭”的大声了些。“老板,您就让我看一眼吧。那可是祖母留给我的东西,我祖母已经仙逝,若她老人家知道她留下的宝贝是这样一个下场,黄泉下也不得安心啊……呜呜呜……”当铺老板也算阅人无数,看尽世态炎凉。一时心软,便答应白月。心想着就当做一件善事积德。老板松口道:“东西我肯定不能让你赎回去,但看在你可怜的份上,就给你看一眼吧。”“谢谢您。”若此时老板细看,白月脸上哪里还有悲伤的表情。
回去的路上,白月若有所思,好几次都骑错街道,最后绕了好大一段路才回到宿舍。“你去哪了?刚好一起吃饭。”陶沙碰到归来的白月,热情地问道。“我没什么胃口,你们去吃吧。”白月恹恹的,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。“怎么了?”陶沙察觉出异样,关切地问道。“没什么,就有点累了。”白月眼神躲闪,往楼上走去。“陶沙!再不去食堂,鸡腿又要被抢光了。”走到半途,发觉陶沙没跟上来的沈浪,远远地喊道。“好,马上来!”陶沙抬眼往上看,见白月进屋后,才向沈浪走去。奔波了一下午,这时才觉着有些渴了。白月从保温瓶中倒出水就往嘴边凑,结果太过着急,嘴唇被烫破皮,肿起红红的一片。她拿出药膏搽嘴,见到柜子深处的一个包裹,又想起在当铺中与老板的对话。“喏,这是他当的东西。”老板递给白月一张当票。白月粗略的扫了一眼,见上面当的物件全是家里的首饰。她记得,哥哥返回上海那次,家里已是极困难的境地。但还是念在他一人在异地打拼,没有什么积蓄的份上,筹了一些首饰给他。当时走的急,白金发便把这些首饰随身带着。两人有好几次遇到经济危机,他都想拿出来换钱,被白月阻止。她想这些首饰总归一代代传下来的,承载着家人的心意,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出卖。两人都已经度过那么多难关,这次哥哥到底遇上什么问题,至于去当铺典当呢?他还……还差点当掉父亲送给他的金表。难道……是因为梅香?不行不行,若哥哥是为了那个女人,自己是决计不帮忙的。但哥哥遇到这么大的难处,自己有能力帮却不帮,岂不是妄为家人?家人不应该有难同当吗?白月傻傻坐着,一会摇摇头,一会点点头,内心挣扎着。
陶沙惦记着,草草吃完饭后,便拿着热腾腾的饭盒去找白月。屋内没有亮灯,陶沙犹豫着敲了敲门。“白月,睡了吗?今天食堂师傅炒了你最爱吃的青椒牛肉丝,我帮你带回来了。”不一会,屋内传来声响,房门被打开。“进来吧。”白月低着头,看不到脸。陶沙看出来,她是故意不与自己对视。陶沙将饭盒放在桌上,难得地打量起白月房间,他被床上的一个包裹吸引。“那个是?”陶沙有些好奇地问道。白月一个箭步上去将包裹塞进被子里,迅速的让陶沙诧异。“我在……在整理房间呢!”白月结结巴巴地回道。“陶沙哥哥,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?我好饿啊!”白月说话吞吞吐吐,明明之前还说没胃口,怎会现在就饿了?亲密之人的变化,身边人是最能察觉的。陶沙看出白月有事瞒着自己,他伸出手,吓得白月打嗝。他忍不住笑道:“筷子拿反了。”陶沙把筷头擦干净,将筷子调换方向,递到白月手中。不知他是不是看错,白月眼中好像泛着泪光。等他要再细看时,白月埋下了头。
手上的钱已经数了第三遍,还是差一大截。白金发还怕自己数错,再数了一遍。数目是绝对没错的,可差的钱还去哪里筹呢?这段时间白金发觍着脸,把周边熟人都借遍了。可因为上次所谓的电影投资,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进展,朋友们都把他当做一个失信人,也不敢再多借钱给他。自然他是有想过再找王冠龙借钱,但上次承诺让白月当主演的事,是远远没有可能的。这时再去找人家借钱,拿什么当借口呢?走投无路之时他就会想,要是白月真和王冠龙成婚便好了。哥哥借妹夫的钱,可是天经地义的。再往前想一想,要是没有认识梅香,是不是会更好些?挪用公款一事就不会发生,自己如今也不会陷入如此困境。可时光不能倒流,做出的选择也只能承担。白金发在纸上划划写写,列举着借钱的名单。“砰砰砰”,白金发没有动,还在写着。可敲门的人好像跟他对着干似的,一声敲的比一声响。他想多半又是楼下的同事,嫌自己的自行车挡住去路,他边喊边起身开门道:“就来就来,我马上挪……”白金发的话戛然而止,因为来人并不是同事。